刘林,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所副教授。曾于2003年和2008年先后两次前往美国加州大学做访问学者。
近年来,本人有机会分别在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和圣迭戈分校担任访问学者,实际参与从本科生到研究生的课堂教学,亲身体验美国高校文学教学的特点和优势,感到某些做法颇有创造性,足资我们借鉴。
美国现行的教学模式最早可以追溯到19世纪的20年代,发展演变至今,先后经历学科初创阶段、非专业阶段、新批评阶段、体制化和理论化阶段。每一个阶段都有其不同的特点。“非专业阶段”又称“学者阶段”,这里的学者主要是指语言学者,文学教师基本上是语言教师,教学以古代语言的讲授为主,重点是古代拉丁语,现代作家讲得极少,教学目的基本上是培养和训练一种语言技能。那时,大多数文学教师对文学自身的特征认识不足,甚至认为文学是不用教的,流行一时的说法是,“文学自己教自己。”(Literature teaches itself.)可以想见,这一时期的课堂教学气氛沉闷乏味,背诵语言规则、古代作品选段成为上课的主要内容,难怪学生会抱怨说:“学习拉丁语只会让我痛恨拉丁语。”20世纪30年代至50年代是美国新批评最活跃、最有创造性的时期。一批新批评家先后受聘各大高校,淘汰和改造了原有的教师队伍,将文本细读方式引入课堂教学,使课堂教学从“学者阶段”转变为“批评家阶段”。布鲁克斯和沃伦主编的《理解诗歌》(1938出版)和《理解小说》(1943出版)成为广泛流行的基本教材,被60%以上的高校采用。后来研究者承认,这两部教材“将新批评的正统观念传授给美国整整一代学习文学的学生”。新批评的文学观念和教学方法独具特色,奠定此后美国高校文学教学的基本格局与理念方法,并产生了重大国际影响,成为国际学界公认的文学教学惯例。虽然这一模式在20世纪下半叶也受到一些质疑,但至今仍为美国高校最流行、最具代表性的教学模式。一般认为,新批评看上去已经消亡,但实际上其威力遍及教学活动各个环节,以致我们自己都无法感觉到它的存在了。如保罗·德曼在对卢梭《新爱洛绮丝》进行解构主义阐释时,仍然在使用细读方法剖析作品文本的象征和讽喻涵义。新批评的另一大贡献在于帮助美国文学确立了自己的学科地位,使文学教学带有明显的专业特征。
在美国文学研究界的学术导向发生变化后,文学教授们并没有简单地将新批评提倡的细读方式贬斥为“形式主义”或“文本主义”而束之高阁,扔到历史的故纸堆里。在今天的美国高校课堂上,这种方式仍然表现得非常明显,但通常按照接受对象的不同,历来有“简”“繁”之别。前者用于英语文学系本科生低年级的“导论”类课程,后者主要用于本科生高年级和研究生阶段。无论哪一种方式,都包括阅读-问答-讨论-考核等几个阶段。在学期之初,教授会给出课程大纲、阅读书目、上课要求和考核方式,更详细的还要给出课程进度表,使学生心中有数,什么时间讲什么作品,但也会注明教授有权力对课程进度随时调整。美国学生也有一些不能按照进度完成阅读的,特别是在低年级中,学术兴趣还不能完全确定,就很难保证学生会完全按照要求阅读作品,但在研究生阶段,这种情况基本上就很罕见了。
学生阅读还仅仅是课堂教学的准备,要想使学生完成阅读,就必须采用特定方法来激发学生的自觉性。如果教师完全讲授现成知识,照本宣科,就很难检验学生的阅读情况。学生也会感到,记笔记就等于学到了知识。有经验的教授在课堂上经常采用“研讨课”(Seminar)形式授课,不断提出问题,来引导学生,接近正确答案。当教师提问时,凡是完成阅读作业的,一般可以通过个人思考在课堂上很快发现答案,而由于各种原因未能完成阅读作业的,就缺乏思考问题的原始材料,在学习中很快就会发现学“无”所得,难以为继。教师的大量工作实际上是在课下完成的,即准备相关问题,课堂教学实际上是引导讨论。这种方式的最大好处是,学生在个人思考中获得答案,或者在和老师的课堂讨论中获得答案,这样学生就会获得一种“幻觉”,似乎自己发现了答案,无疑会极大地激发兴趣或者创造力,越学越愿学,形成良性循环。有时,学生一上课就开始和教授讨论问题,在教授或其他学生的回答中获得重要启发。在这种情况下,那些没有完成阅读的,或者完成阅读而没有思考过问题的,或者根本没有问题可问的学生基本上是在浪费时间,既听不懂问题,更听不懂答案,完全变成了别人的陪衬,如坐针毡似地完成一次课,以后如果还想继续上这门课的话,自然就会转变学习方法了。
正是在这种日复一日的课堂训练中,学生养成思考问题的习惯。这种方法的前提是,任何人都不会自动地思考,学生更不会,因为思考能力是高级理性能力,不是视觉或听觉一样的感觉能力,就像人一生下来,只要没有残疾,眼睛就能看得见,耳朵就能听得见;但即使这样,也必须有某种机制来启发或者迫使他思考,这才是教师的职责所在。但这种方法也对教师提出了更高的要求,工作量很大,不仅需要熟悉作品,而且要掌握作品的研究历史和现状;不仅要把握作品意旨,而且要把作品意旨用问题的形式表现出来,形成从易到难,前后连贯的整体,并对学生可能提出的问题了然于胸,应答自如。因此,文学教授也经常告诫博士研究生,这些将来的文学教师们,“不要让你的学生问得你满头冒汗。”(Don’t let your students sweat you.)
这种方法既用于本科生教学,也用于研究生教学,二者之间只有量的差异,而没有质的区别。加州大学文学专业,包括英语文学、比较文学等专业,硕士培养很少,大多数研究生都攻读博士学位,这些研究生上课不分年级,在长达三年的培养阶段,学生任意选课,但需修满学分。教授开课以自己的研究专长为开课方向,特别是在完成某一项目后,把项目研究成果直接转换成教学内容,这样做一举两得,既能检验项目成果,又能让学生比较容易地接近学术前沿或者当前的热门话题。这样的课堂,往往争论激烈,在师生之间展开学术对话。在这种开放自由、频繁触及当代敏感话题的讨论中,学生很可能受到启发,确定自己的博士论文选题。如果我们把一个系二十年或者三十年的博士论文排列起来,就能发现其中思路演变的轨迹,给人薪火相传,代代不绝之感。
期末考核无疑是教学工作的重要环节,既考核学生,也考核老师。本科生多为闭卷考试,试题当中老师讲过的内容只占很少一部分,不会超过30%,大量的内容是课堂教学中没有涉及到的。重在考核学生的动手能力,解读作品的能力,而不是记忆课堂笔记的能力。这种考核方式,用意在于告诉学生,仅背笔记无法通过考试。这种方式对某些学生来讲比较轻松,不用背诵很多内容,只需临场发挥式地把平时在课堂养成的能力再次运用一遍,但学到东西不多的学生就很难通过,面对一个新的文本基本上无话可说。研究生的考核相对复杂,全部是短篇论文,但在定稿之前也需经过数次课堂讨论,在讨论甚至争论中最后改定完成。作业的质量其实在讨论中已经表现得非常清楚,每个学生既知道自己的表现,也知道别人的表现。为保证公正性,成绩最后是公开的。除了分数以外,教授还要写一段评语,这一部分不能公开,原件存放在学生档案里,复印件由老师密封在信封里直接交给学生。评语的作用是弥补一个简单分数的不足,重点评价学生的课堂表现,即学生对课堂教学做出的贡献。有时考试成绩的优秀名额数量有限,教师就会通过评语给出很高评价。所以,在评定奖学金的时候,教授的评语就备受重视。
纸上得来终觉浅,觉知此事须躬行。教学活动本身就是实践性很强的工作。无论教师还是学生,最终面对的都是一门一门的具体课程。无论多么有效的教学方式,仅靠这种方式本身并不能保医百病,在教学中真正用好这种方法,哪怕是在一门课中用好,也需要脚踏实地、持之以恒地认真实践,从而切实掌握其中的运行规则和操作要点,形成高水平的教学模式。
在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中心图书馆前
和加州大学圣迭戈分校教师合影